去年的早期音乐节(Early Music Festival)我看了几场，然后就决定加入这个音乐协会的志愿者之列，结果确实好玩，认识了不少妙人。今年这个系列音乐会开场之后，我就戴上志愿者的牌牌，成为卖票、卖咖啡、看大门的人士之一，跟音乐家和别的志愿者们聊得高兴。

　　我们这儿，喜欢早期音乐(一般指巴洛克音乐)的人，成分很杂，不一定是知识分子，也不一定是买很多CD、很懂行的发烧友。当然，知识分子和受过训练的演奏者，也占不低的比例。我认识一位做花匠的女士，她坚持十几年给音乐协会做志愿者，还到合唱团去唱安魂曲。还有退了休的小学老师，她说这是“聪明人的音乐”有机会就给自己的学生听。他们都非常阳光、愉快，点滴小事中充满对他人的关照和善意，让我简直有点嘀嘀咕咕，世界上怎么有这么高兴的人！而负责组织志愿者的小美女阿丽莎，读过爵士钢琴的本科学位，现在当这个小头目，自己接着跟私人老师学作曲，也到合唱团唱歌，有时出席个小演出什么的。我担心她不满这种读了音乐专业但并无稳定职业的生活，不过她很热爱音乐，“不能想像没有音乐我怎么活”，也许其实就够了。

　　在演出之外，这次音乐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系列免费讲座，谈和这些巴洛克音乐同时代的文学、美术和乐器制造背景。最近我有点迷恋于此：一个内行的教授或学者，用他的理解来口语化地讲他的专业。你可以想象，为了吸引听众，显得幽默好玩，加上个人偏好，他必然夸大甚至稍稍扭曲一些东西，所以你不能全信——— 而这正是我以为有意思的地方。你看到历史被一个知识分子在某种场合下的转述，这本身就是历史，甚至，也是社会——— 因为这是事实映射在某人心中之后的取舍。

　　其实还有一层意思让我着迷。这些偏门学问似乎远离世界，但你看见这些活生生的家伙，把自己的半生投入进去，出落成对十七世纪绘画流派或者教堂音乐如数家珍的人，这种情景其实很有说服力：不管文雅的东西今天怎么像“弱势群体”，它仍然和很多人的生活紧密“咬合”着，所以无法从世界中剥离。

　　某天来讲课的是一位荷兰大牛，羽管键琴家Jacques O gg，他是这次音乐节的fortepiano(早期钢琴)和羽管键琴演奏者。我见过他，也小聊了几句。他谢顶、小胡子，身材可以用“一坨”来形容，好像个农场主。他说话极其随便、家常，谈不谈音乐都眉飞色舞。我听音乐会时用望远镜观察过，他气定神闲，嘴角有天真的微笑。那些飞溅出来的海顿之声，真是好可爱。

　　这些弹早期键盘乐器的人，感官必然有不寻常之处，因为那些古乐，在现代人听来如此阴柔、细腻、婉转，让人无法发泄激情。身为男人而自小坐在这种拘谨华丽的东西跟前，一年一年弹下去，这都是什么人物？我不知道。这是音乐和人生的秘密。

　　我翘首盼望他的讲课，早早去了。这家伙太好了，一进门就发资料，都是我最想看到的，比如拉莫，库泊兰、海顿的谱例。听他讲得唾沫横飞兼在三台琴(大键琴，小键琴，Fortepiano)上弹，但其实很多事情我都没听明白，于是蓄谋结束之后跑到他跟前让他演示一下，结果还真得逞。我有一大堆问题，比如羽管键琴上的踏板到底怎么用？音栓都是什么样子？古乐器上的短八度到底咋回事？看Ogg老师比划，我才明白了。我今天还头一次亲眼看见小键琴这个柔弱的东西，这一台，连腿和架都没有，像古筝那样放在桌上，因为是拨弦，所以有音量变化(尽管很小)，还可以揉弦。他在上面弹海顿。

　　他还讲了库泊兰等等句子的弹法，因为乐器局限以及习惯，什么音要保持，跟乐谱记载是不同的。巴赫深受其影响，甚至很多音乐都是直接抄他的，所以巴赫的很多音乐，也要这么弹，但很多演奏者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源头在库泊兰那里。我这才感到，再怎么读谱，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我们永远也不知道！

　　回家后，我大展八卦强项，在google上人肉搜索了一下，看到他的照片，正是那熟悉的豪爽大笑。原来他曾经在阿姆斯特丹音乐学院跟莱恩哈特学过四年，之后开始了在早期音乐家中少有的成功生涯。他录制的CD不用介绍，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网上找到。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提一下他的生活：他现在荷兰H ague音乐学院任教；他住在一所大房子里，有自己的庭院和花园，他有自己的果树和伴侣——— 一只黄毛猫咪。网上的信息、访谈往往就是这样，只保留这些最安详、完美的印象，不过回味着他的演奏和言谈，我几乎相信他就是这样满足于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