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中国。我爱你,中国,我要把美好的青春献给你……”6月10日,一群平均年龄72.3岁的老人含着热泪,在央视《出彩中国人》的舞台上唱响了这首脍炙人口的《我爱你中国》。
节目一经播出,迅速得到了广泛传播,无数网友为之动容、落泪。
这些演唱者来自于清华大学上海校友艺术团,他们之中有在核试验基地“隐姓埋名”半辈子的少将,有新中国第一代大飞机的设计师,还有知名高校的教授。他们的歌声为何能击中人心?歌声之中,包含着怎样的情感与人生故事?
日前,记者专访了清华大学上海校友艺术团团长、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刘西拉。
“三高”合唱团是怎样炼成的 77岁的刘西拉没有想到,一首歌把这个合唱团给唱“红”了。过去十几天里,他几乎天天都要接受采访,来自全国各地的媒体都对这些白发苍苍、引吭高歌的老人充满好奇。
回想合唱团成立之初,遇到了重重困难,场地、服装、经费……样样都是问题。但因为热爱,团员们并没有轻言放弃,而是集思广益、各显其能,才让这个特殊的合唱团从2008年走到了今天。
上观新闻:这个被网友称作是“高龄、高知、高尚”的“三高”合唱团,最初成立的契机是什么?
刘西拉:合唱团是清华大学上海校友艺术团的一部分。每年校庆的时候,艺术团都会组织校友们出几个节目,大家接触得多了,就萌生了组建合唱团的想法,主要是为兴趣相投的校友们提供一个聚在一起的机会。
上观新闻:当时报名踊跃吗?
刘西拉:校友艺术团里的“小分队”其实不少,但相比其他诸如钢琴弦乐五重奏、民乐、剧艺、舞蹈之类的活动,合唱的形式更“接地气”、上手更快,所以吸引的人更多。招募的消息发出去以后,报名的人很多,有一百来个。2010年世博会的时候,团员人数达到巅峰,除了一些年纪比较大的校友之外,还不乏一些毕业才5年、10年的年轻校友。
上观新闻:但如今,这支合唱团成了平均年龄72.3岁的“老年”合唱团,这是什么缘故?
刘西拉:年轻团员们“上有老、下有小”,平时还有很多工作、家庭的事情要忙,合唱团每周固定时间排练,他们有点“吃不消”。所以,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团员构成就稳定在了现在这批退休了的校友上。
由于我们的名称是清华大学上海校友艺术团,所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团员都还是清华校友和他们的老伴儿。对于那些喜欢音乐,并且给合唱团帮助和支持的“清朋华友”们,我们也不会完全拒绝。非清华校友,只要愿意唱歌,得到各个声部长的认可,就可以加入我们合唱团。
上观新闻:虽然不是专业合唱团,但为了排练和演出的顺利进行,场地、服装、指挥、经费等等“难题”,都必须要解决。
刘西拉:是的,刚成立的时候我们几乎“一无所有”,一系列问题有待解决。好在大家都在出谋划策,团员的亲朋好友们也在帮忙想办法。我们的第一套演出服装就是一个团员捐赠的。她跟我们说,自己当年很想上清华但没有实现,现在能出一份力,也算是圆了自己的“清华梦”了。
服装的问题还好解决,当时最突出的问题是场地。一开始,我们没有固定的排练场地,只能在工程技术大学、清华中学的教室之间“打游击”。后来,上海现代建筑设计(集团)有限公司向我们伸出了援手,每周六下午1点半到4点半,把集团24楼的会议厅无偿借给我们用。集团的总裁和院长都是清华校友,他们愿意为校友会合唱团出力,我们也非常感谢。
通过集体的努力,合唱团有了稳定的经费,日常排练有了保障。伴奏方面,钢琴伴奏就由我夫人陈陈担任,其他乐器的伴奏也都是请有才艺的团员兼任。我们还定期请声乐老师来上课,合唱团就这样走上了正轨。
上观新闻:作为团长,您觉得这个团队和一般的老年合唱团有什么不同吗?
刘西拉:没有什么不同。一般老年合唱团的“特点”,比如记忆力差,我们也有。但总的来说,大家的理解力比较强,学起歌来很快就能进入状态,音准也比较好。
但是有时候,我还是得对他们“吹胡子瞪眼睛”。在家里大家都是长辈,小辈们也不敢管,但到了团里就是团员,基本的纪律还是要有的。太吵闹的时候,我光叫“安静”没用,只好叫一声“爷爷们”“奶奶们”,他们才一愣———哦,说我呢!
理工科人才并非“艺术绝缘体” 6月10日,当这些“爷爷”“奶奶”在电视上一亮相、一开口,观众们着实吃了一惊。得知这些老人除了演唱外,有的擅长钢琴,有的擅长小提琴,有的擅长朗诵时,观众们愈发惊讶了———这所中国顶尖的理工科大学,竟然培养了如此多的“艺术人才”。
合唱团的团员们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理工科人才并非“艺术绝缘体”,相反,清华一直非常重视艺术教育,并为学生提供了很多交流、表演的平台。
事实上,刘西拉的爱情正是由音乐牵线,在清华萌芽、开花的。1962年,清华管弦乐队首席小提琴手、土木系学生刘西拉要举办一场小提琴独奏音乐会,邀请了电机系女生、学校有名的钢琴才女陈陈为其伴奏。结果,他们把音乐上的默契相知延续到了生活中,一直延续了50余年。
上观新闻:节目播出后,大家都被合唱团的演唱水平震惊了,尤其是领唱黄雅岚女士,歌唱水平很高,激情饱满。这让很多人感慨:合唱团里个个都是歌唱家吗?
刘西拉:其实这倒真不一定。我们合唱团的首要目的不是摘金夺银,而是让一群老校友在一起,以这种轻松愉快的方式给晚年生活增添一点乐趣。所以,只要愿意一起唱歌的就可以加入,具体的合唱技巧,等进来了再慢慢练习。
你们可能想不到,黄雅岚学声乐是“半路出家”,她在学校时擅长的可不是唱歌,而是中长跑。为了当好领唱,她平时刻苦练习,还请了专门的声乐老师来指导,生怕音不准。经过一段时间,大家都发现,“小妹妹”(注:黄雅岚73岁,是团里的“小妹妹”)的进步非常大。有空时,她会把自己唱的歌录下来放到网上,她的微博网名叫“中国奶奶”,常常有网友跟她交流。
上观新闻:和黄雅岚不同,听说您是从小就和音乐结缘的?
刘西拉:是的,我小时候住在上海,9岁开始学拉小提琴,跟着上海交响乐团一位老师学习,后来一直没有放弃。
上观新闻:音乐这个爱好和理工科专业矛盾吗?
刘西拉:不矛盾。我今年77岁了,目前还受聘于上海交大,作为讲席教授给学生们上课。有人说我很厉害,77岁还在工作。其实这和音乐对我的大脑和手指的训练是分不开的。
音乐是我一生的朋友。演奏时,音乐给我带来平静,让我换一种方式和自己对话,和世界对话。音乐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享受。
20世纪80年代,我和陈陈在美国普渡大学留学时,常常在学校各种场合演奏。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外惊讶地发现,中国大陆来的学生竟然也懂贝多芬和莫扎特。老师还专门把我们邀请到音乐课堂上。我们演奏了《浏阳河》、《新疆之春》和《新春乐》这些富有浓浓中国味儿的曲子,特别自豪。
在美国期间,我还考入了美国拉法耶特市交响乐团。乐团成立35周年纪念演出时,陈陈受邀演奏了刘诗昆作曲的《青年钢琴协奏曲》。这是美国音乐界第一次演奏中国钢琴协奏曲,弹奏结束时,掌声持续了10分钟。
上观新闻:到现在,您和夫人还在不断钻研,提升琴艺。对音乐的态度,是否也反映了您的人生态度?
刘西拉:除了合唱团的训练和演出之外,我每天起床之后,都会趁手指最放松的时候练上几十分钟,再去做别的工作。陈陈也是每天练琴,还请了钢琴老师继续学习。很多人夸我们自律,但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工作是这样,音乐也是这样。
其实在我们艺术团里,考过钢琴十级的老太太就有好几个。大家都是如此:只要认定一件事,就有决心和毅力去把它做好。
我自己这几年也在努力补一个几十年前的“作业”。1962年秋天,我开过一次校园独奏音乐会,当时的清华“音乐室”主任陆以循先生给我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我在研究生毕业时把这些曲子重新拉一遍。但由于各种原因,这个“作业”一直没能完成。所以我给自己定了目标,尽快练习到位,把这个“作业”补交完成。
为新中国的建设奉献青春 从清华研究生毕业后,刘西拉响应国家号召到四川基层工作,一干就是13年。1985年留美归国,后成为清华土木工程系主任。1998年,刘西拉来到上海交大船舶海洋与建筑工程学院任教。从业50余年,他获得过全国科学大会奖、美国土木工程师协会结构科研奖等不少重要奖项。
在清华大学上海校友艺术团,有不少像刘西拉这样,在各自领域深耕一辈子,最终获得了非凡成就的专家:新中国第一代大飞机设计师程不时、在位于大漠戈壁的核试验基地“隐姓埋名”大半辈子的张利兴少将……
网友称他们是“学霸”,但刘西拉并不赞同。说到团员们的共同特点,他更愿意用另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奉献”。
上观新闻:网友们称你们为“学霸合唱团”,说你们不仅歌唱得好,团里还“藏龙卧虎”,有着各个领域的资深行家。
刘西拉:是不是“学霸”,留给外人评说,其实我们都不太在意。但通过合唱团那么多年接触下来,我确实发现,不管大家学的是什么专业、毕业早几年还是晚几年,我们这些人身上都有那一代人独特的“烙印”。
这从我们的人生经历中就可以看出来。有时大家一起到外地慰问演出,在火车上看到路过的山川与河流,聊着聊着就忆起了往事。说的人语气平静,但听的人却常常想落泪。
上观新闻:团员中年纪最大的程不时先生已经87岁。他是团里的“老大哥”,也是中国第一代大飞机“运10”的副总设计师,还是大飞机C919的专家组成员。他的经历是否格外曲折?
刘西拉:程不时和我们描述过他小时候逃难的场景。抗日战争爆发时,程不时还是个小学生,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他跟着家人从山东途经湖北、湖南,一路逃难。日本飞机上红太阳的标志,是他少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
所以后来,他下决心一定要为祖国设计出自己的飞机,就考入了清华学习航空。学这个专业的,有很多人因为“熬不住”,到了解放后纷纷转行。但他没有。后来作为我们国家第一代大飞机“运10”的副总设计师,那些艰难的高海拔航行试验,他都跟着,从不叫苦。
我们团里还有一位新团员,叫张利兴,他谦虚地自称是“核试验基地的一位老兵”。1965年毕业后他就来到新疆马兰核试验基地工作,工作了整整50年,去年才回到上海。他和妻子朱凤蓉少将的故事,是让我们流泪最多的。看到他们的旧照片,夫妻两个人带着孩子扎根在大漠里,后面光秃秃的山上连一棵树都没有,那真是让人特别感慨。
上观新闻:您这一代人中,有许多都放弃了优越的环境,在基层、在边疆,在艰苦的地方工作,有的还扎根了一辈子。
刘西拉:我当年毕业,在填写分配志愿的时候,全班20多人无一例外都选择了外地,没有人要求留在大城市。如果要写留在北京、上海,提起笔时是很沉重的。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奉献我们的青春和智慧,建设好我们的国家,这就是我们那一代人的理想。
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我们入学40周年的时候,搞了一次聚会。有一位毕业后选择到新疆工作的同学,叫孙勤梧,当时已经和大家“失联”35年了。我们找了好久,才知道他在新疆伊犁的工程公司做总工程师。联系上他时,他回复说:“收到你们的邀请信我太高兴了!但是我的收入不能支付我坐飞机的费用,如果坐火车来,又没有那么多时间。”知道情况后,大家又捐钱为孙勤梧买了往返机票。
聚会时,当满头白发、风尘仆仆的孙勤梧出现时,我们都震惊了———当年的青涩少年现在满脸沧桑,完全看不见从前的样子了。那天晚宴的时候,虽然我们同学中有许多领导干部、专家学者,但大家都不愿意坐桌子最中间的位置。后来大家一致同意,让孙勤梧坐中间。因为我们当年都曾经承诺,要为祖国奉献青春,奉献一辈子,而他真的做到了。
唱出来的歌,都是我们的人生写照 今年3月,《出彩中国人》节目组找到刘西拉、陈陈夫妇,想请他们表演钢琴配乐诗朗诵。但他们却说,“两个人不够,我们给你介绍一群人。”在选择演唱曲目时,大家异口同声:《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中国》一经播出,就成了一颗“催泪弹”。除了许多中老年人之外,刘西拉还收到了不少“90后”学生的反馈。
有一位学生说,从前上刘老师的课,大家都“叫苦不迭”。因为,两个半小时的课,几乎都不休息,老师全程站着写板书,大家就只好跟着记,布置的作业还这么多,分数又给的不高。“直到听见老师唱歌,我才一下子懂得,您一直以来的工作状态背后,都是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着。您唱的,就是您的信仰。”学生这样告诉他。
上观新闻:主持人撒贝宁被这首歌感动得热泪盈眶,说:“看着他们,我才知道,中国今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成就,中国今天为什么能够昂首挺胸地站在世界的舞台上。”视频转发到网上之后,网友们也都感动了。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这首歌?
刘西拉:因为我们要对祖国说的话,就在这首歌曲里;我们的人生写照,就在这片歌声中。《我爱你,中国》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也是我们从好多年之前唱到现在的歌。我想,大家“听哭了”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们旋律唱得多么动听、咬字多么准确,而是被我们饱含热泪的演唱所感染了,体会到了歌声里的那份情。
节目播出之后有人告诉我,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医生拿着这段视频到处跟人说:“终于有人唱出了我们的心声啊”,一边说还一边抹眼泪。这让我很感慨。要知道,我们这一代人“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经历过旧中国的贫穷软弱、落后挨打,也看到了国家一点点强大起来、走到世界舞台的中央。中国的巨变,有几代人能有这样的幸运亲眼见证?
所以我们这代人对环境的变化是非常珍惜的,因为大家为之奋斗了一生。就像《祖国不会忘记》这首歌里唱的,“不需要你知道我,不渴望你记得我,我把青春献给祖国的山河。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祖国不会忘记我……”走到今天,看到祖国的巨变中有我们的点滴付出,就知足了。
上观新闻:所以你们站在大众面前,通过歌唱的方式,表达了对祖国的一片深情。
刘西拉:在我们的理解中,文艺表现的应当是这个时代最让人精神振奋的东西,是中国梦和中国人的自信。因此,我们选的歌,基本上都是有“精气神”的。
有时候看到好的文字,我们也会请团里的作曲家、无线电专业毕业的虞淙配上曲调,编成歌大家一起唱。这次的《我爱你中国》,就是经他改编后的作品。最近,他还把习近平总书记写的词《念奴娇·追思焦裕禄》配上了曲,大家已经在排练演出了。
上观新闻:在您的记忆里,令您感怀的歌曲还有哪些?
刘西拉:“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这首《歌八百壮士》讲的是淞沪抗战时期,民族英雄谢晋元带领将士们死守四行仓库的事迹。我至今都记得,那时候我躺在小床上,父亲教我唱这首歌的形象。
小时候不懂,只会跟着唱。但随着一点点长大,唱着这样的歌曲,自然而然就能体会到情感。这也就是我们热爱歌唱的意义。
刘西拉:生于1940年,山东人,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历任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教授、博导,2008年与几位清华校友一起创立了清华大学上海校友艺术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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