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适逢西安易俗社建社110年周年,一位老者手持一个长布袋走进易俗社找到工作人员,声称要兑现祖父当年承诺,欲将一把与易俗社同龄的秦腔板胡捐赠给博物馆。易俗社负责人热情接待了来人,并听他讲述了一段沉睡百余年的陈年往事。
1912年7月1日,由陕西同盟会会员李桐轩、孙仁玉牵头,以“辅助社会教育,启迪民智,移风易俗”为宗旨,联络王伯明、范紫东、高培支等160多名热心戏曲改良的社会各界知名人士在西安创建了我国第一个集戏曲教育和演出为一体的新型艺术团体——陕西易俗社。
当时名冠西北的“胡胡王”王芝春与李桐轩、孙仁玉因秦腔结为至交,过往从密。一天,李、孙二位把要创办易俗社的想法说于王芝春时,王问道:“你们的易俗社能办100年吗?”李答:“我们就是冲着百年剧社去办的。”王芝春看二人信心满满,遂说道:“如果你们把易俗社能办100年,我就做两把胡胡,一把现在卖给你们,一把到满100年时,由我的后人送给你们。”来送胡胡的正是王芝春的孙子王亲民。据他说,因忙于生计,错过易俗社百年寿诞,但心里一直记着祖父的承诺。那几天,在做板胡时听收音机,得知易俗社征集藏品,想起祖父遗训,前来了却老人的遗愿。
易俗社创始李桐轩(右)、孙仁玉
王芝春(1876-1962年),陕西省华阴县敷水镇班房村人,其祖上有制作板胡、二胡手艺,道光年间从华阴迁到省城,居城东,以“西京全仪合”为号,以制作、修理乐器,兼营木旋品为生。1912年,东新街东段路南(1928年确定路名后为东新街2号,拆迁前为东新街136号)有大户人家卖大院,占地1.46亩,王芝春为囤积制作胡胡的木材,买下该院落,搬家时看到原主有两根直径约50公分,一根长一米三四,一根长约两米的小叶紫檀时,便以4根金条留下,存放至今,以前店后厂作坊形式对外营业。
王家秉承“勤,慎,谦,清”家训,以诚待人,以善待物,以精待业,以质论价,并承诺绝不做假货,因而在西北五省名声鹊起,即便一把胡胡卖一根金条,亦货有所值,为易俗社、三意社、尚友社首席板胡师之必备,“胡胡王”名冠西北。
1936年,爱听秦腔的于右任先生,来到东新街西京全仪合作坊,从前到后看了存料与制作,并与王芝春聊了许多有关胡胡的事。于先生深感一把好胡胡能够拉出好音质,全凭制作者独到的眼光和精湛的手艺,当得知用料要满50年自然风干才能使用时,发出“太不容易”的感叹。于先生认为“西京全仪合”的名号,难以承载民族乐器的文化内涵,建议改为“永盛斋乐器行”,寄希望于王家制作的秦腔板胡永远茂盛,后继有人;陕西秦腔亘古流传;“乐器行”三字突出专业,覆盖面也宽广起来。还亲自书写了“永盛斋乐器行”6个大字,只可惜这块牌有着重要纪念意义的匾毁于“破四旧”中。
制作胡胡用的木料不论红木、黄花梨及紫檀,都要存放50年以上,需要有较大的存放空间,当年许多木料在王家90年代被拆迁,都随着王亲民东挪西移,辗转多地,如今依然被利用着。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王芝春之子、王亲民之父王彦芳(1917-2000年)承继了“永盛斋乐器行”,一直在东新街以家族传承方式守着“胡胡王”桂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王彦芳制作的秦腔板胡除供应西北五省秦腔剧团外,还主供西安四大乐器商店,永盛斋乐器行出品的板胡上烙印有“西京全仪合乐器行”字样,纵横西北。
彼时,西安解放路有一家河南人田联合做京胡、东三路周学艺、民乐园张庭德、东二路口耿师傅、北大街王家等五家做乐器的作坊,后大部分被公私合营,或从事修理乐器工作,以家族传承或个体制作乐器的人和作坊从此在西安街面上消失。
1956年元月,永盛斋乐器行被公私合营,王彦芳成为西安民族乐器厂的技术骨干,生产的秦腔板胡主供戏曲研究院,秦腔一、二、三团,五一剧团,狮吼剧团、民众剧团等。那时候,合作模式是师傅们上班各自带着自己的工具,制作板胡的主料都是从各自家里拿的,作为原料入股。
二
1965年下半年,已上小学四年级的王亲民被父亲带到位于东大街(现碑林公安分局对面)的西安民族乐器厂,一方面复习功课,一方面看父亲及师傅们制作板胡。“这时候,生产原料由国家配给。”王亲民说:“师傅们只管干活。”不长时间的耳濡目染,小亲民就熟知了制作板胡的流程。
“首先选料做板胡杆子。”他说:“过去都是从旧家具上拆下来的料(红木、小叶紫檀等)做杆子,刨方、划线、磨圆、打磨、打眼、烫眼、粘骨头,经过多道工艺杆子完成。”第二道做轴,一般用黄杨、紫檀,轴子要先砍,不能锯,砍好形用锉刀挫,轴子有6瓣、8瓣、24瓣、32瓣之分,还有麻花等,然后粘骨头(共三层,1层骨头、1层木头、1层厚骨头)美化;第三道做椰壳,需要22道工序。首先看形定乐器,“喇叭壳(前大后小)适合做秦腔板胡,平壳(前后口相当)适合做豫剧板胡;其次,评剧板胡分门派,对椰壳的要求也不一样。”
选好料后先锯口,前口、后口锯平,锯好了要用刨子转着平口,后改用砂盘磨平,接着用木轮扫镗,刮壳子(先用粗刨后用细刨)、修型、粘板(选用桐木),锯边、打磨,仅打磨就需5遍,砂纸也从120、240、500到1000号,磨得光如镜面方可。然后打眼、烫眼,上圆下方。接下来定音,用刨子先刨后敲,用中指在高、中、低音曲弹敲,然后开始组装。安装杆子、腰码、壳子(壳子上装小码子)、装轴、上弦,一个板胡即告完成。其次,还要用竹子塑形做弓子,选取上好的马尾,整个工序要200多道,才能制成一把完整的板胡。
用上述传统工艺制作出来的板胡,带着“胡胡王”的基因,音色明亮、高亢、坚实,具有强烈的穿透力,同时也能奏出优美和细腻的特点。因而板胡演奏老艺人,均以拥有一把“胡胡王”的板胡为荣,且视为自己的挚爱,形影不离。
王亲民12岁时,突然来了兴致,要独立做一把板胡。父亲满足了他的愿望,亲自挑了一根熟料给他,未做任何指导。不长时间,一把像模像样的板胡做成了,放在成品中竟也无可挑剔,父亲高兴地说“‘胡胡王’后继有人了。”这把板胡至今存放在王亲民狭小的家里。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1993年,王亲民在一家台湾企业从事木材检验工作,国家封山育林禁止砍伐木材时,他不愿随公司去越南,便跟着熟人押车送家具。一年春节时,父亲的徒弟看望他,得知亲民的现状后建议他重拾家传技艺,恢复板胡制作,并帮他进了一批椰壳,还疏通了进货渠道,于是,他将椰壳简单处理后,一边制作板胡,一边向有需求的地方销售。
刚开始,先发货后转款,常常被拖欠,要账紧了琴行把好壳子卖了,把不知从哪里弄的烂壳子给他退回来,让他好生烦恼。无奈之下,他便改发货为送货,亲自把椰壳送到客户手里,有购买板胡的随身携带。“那时,我全国各地跑,全部乘绿皮火车,从不住旅馆,就为节省点费用。”他的话让我难以置信,不由想知道详情。他告诉我,由于椰壳利润薄,如果石家庄有用户要货,他就把石家庄、北京、天津及周边转一圈,白天送货卖货,饿了啃干馍,晚上在车站外公共座椅上睡,早上找个公厕水龙头洗漱……“没办法呀!”他摇着头感叹道:“那时候,二老年纪大了,老娘有病,老婆身体不好,孩子还在上学,全家只有我一个人能跑,我不节省点,日子都没法过……”听到这里,我的心里充满酸楚,难以名状。
“有一年,好长一段时间没卖出东西,手里剩了几十块钱,就去城隍庙找一个商户要欠款,他欠我800块钱货钱。”他无奈道:“为这800块钱,我一共跑了50趟,好话说尽,最后才极不情愿的给我,就差要跪下了。”即便如此,王亲民一刻也未放弃自己的祖传技艺,他只要在家,便一屁股做在操作台上,专心致志地制作乐器,除了板胡,二胡、古琴、琵琶等也信手拈来,他恪守祖训,严苛工序,在西北五省留下清誉。
王亲民的手艺在时光的滋润下逐渐显得炉火纯青,但面对日渐加快的工作、生活步伐,加之工业化的侵袭,手工制作乐器的销售越发困难,无论成品、半成品都很难。
三
2011年冬,他带了200个椰壳和几把板胡,沿天水、兰州、定西一线销售,因剩货尚多,又转往金昌,仍不得力,又转道敦煌。从金昌县城到火车站有三四十公里,提前到站后,候车室未开放。一周奔波,加之天寒地冻,让他饥肠辘辘,从未在外面吃过热饭的他,想开个洋荤吃碗拉面,就花一块八买了一碗拉面,特意嘱咐“煮熟点”。但端上来的拉面依然夹生,让店家再煮煮被拒绝,只好将就吃下。上了火车,安放好货物,然后随地坐下。到了凌晨一点多钟,肚子不适,赶紧排队去厕所。“绿皮车上排队上厕所的人很多。”他说:“终于前边只剩一个人了,我却憋不住了……”他几乎说不下去了,我也感到了他的尴尬与难堪。
轮到他时,他急切地冲进去,脱了秋裤、棉裤,用厕所微弱、冰凉的水把双腿洗净,扔了棉秋裤,穿着单裤出来。凌晨三点多,火车到嘉峪关站,要从这里转乘,而候车室未开放,零下二十八度的低温,走出车站瞬间就被冻僵!然而,车站对面近在咫尺就是一家宾馆,只需10元便可躲避巨寒,但他不想也不能去花这10块钱,“10块钱在家里能买10斤土豆”,此刻,他想起小学二年级的《火龙衣》课文,强迫自己在车站广场上跑步,以此驱寒。
早上7点多,终于上了火车,车到敦煌,他在站前花6块钱买了一条最便宜的棉裤,总算暖和起来。这条棉裤至今存放在他简陋的衣柜中,每每看看,告慰自己赚钱不易,一定要珍惜。
那趟生意,他辗转了五六个地方,省吃俭用赚了约1000元,“既然有赚,为何不拿出一二百来,非要这么亏欠自己?”我问道,他答:“家里老父80多了,母亲常年买药,孩子上学又花钱……”我真不忍心听这么一个省、市、区三级秦腔板胡制作非遗传承人,在传承非遗技艺的同时如此清苦,我为他的拮据和弊衣箪食而忿,而揪心。
王亲民之所以能够甘守清贫,心无旁骛,是因为祖传的板胡技艺是他心中的天!为不失祖辈“胡胡王”的声誉和尊严,只能甘于清贫!在今天看起来有点轴,但正是这个轴,成就了他的板胡和无可撼动的省市区三级非遗传承人地位。
他的轴更是执着!有一年,他去海南采购椰壳,在椰林里边搭起帐篷,每天一睁眼就开始挑选,一直到太阳落山,硬是用了28天,吃了28天过期方便面,一个一个的从20多万个椰壳中精挑细选出800多个可用椰壳,带回西安。这让多少人闻之而崩溃!
王亲民把家训挂在家里,时刻提醒自己要“勤奋,谨慎,谦虚,清白”,对物、对事、对人均心存敬畏,他收徒强调要一心一意,徒弟学成却规劝他们“不要从事这个行当”,因为他知道自己恪守传统,作品普受赞誉,但(板胡)却只能守在深闺;硬工、硬料的板胡及其他乐器,卖不够料钱且门可罗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所以,这个清贫我一人来扛!
我为王亲民而感动,感动他:五十载守艺制器,遵从古训。上百年传承风骨,甘于贫寒。即便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也无怨无悔,仍笃立前行。
王亲民对自己苛刻至极。他告诉我,早餐吃一只蒸红薯,晚餐吃两只,中午米饭就咸菜、豆腐乳,这种生活在今天难以想象!但他却从不亏欠非遗文化事业。他为易俗社博物馆捐赠一把民国板胡价值过万;为西安市非遗博物馆捐赠民国板胡三把、现代板胡一把、二弦子(硬弦)一把、清代、民国工具,板胡、二胡配件若干;为新城文化馆捐赠板胡、二胡、高胡、二弦子各一把,价值总和数万元,但眼前的他却一贫如洗。
看着眼前局促的小屋,杂货铺一般的凌乱,大小不一的陈年老料,一把把精致地板胡、古琴,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安慰眼前这位可能是西北最后一位以祖传技艺制作秦腔板胡的人。突然想起前苏联着名影片《列宁在1918》中的一句经典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我诚挚地期待慧眼识宝者光顾王亲民板胡工作室,他的秦腔板胡及古琴只在自家售卖,只有来这里,才能带走真正的非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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