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上海京剧院排练厅。79岁张信忠的一天，从这里开始。

今天他教的，是青年演员郭毅。一段《乌龙院》里宋江的念白，区区五十多字。学生念一句，老师纠正一句，每次吐气开声、每个咬字归韵地磨着，一个上午已然过去。

冬天的阳光，给窗下这一老一少的身影镀了金边。韵味醇厚的道白声中，这幅画面看上去很恬静，但张信忠，却从中感到了紧迫。

由一代大师周信芳先生创建的麒派艺术，是上海京剧的一面旗帜。而今却遭遇传承危机：能登台者寥寥，能带徒传授者更少。

作为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京剧”代表性传承人，张信忠觉得每一次教学都是一次抢救，他说：“我急啊！”

因为这份急迫感，离休多年的张信忠坚持每日去京剧院手把手教学生。

以“80后”为主的五名学生，笑称“别人都是师傅带徒弟，我们现在是爷爷带孙子”。

1984年，张信忠应邀担任第一届麒派表演艺术训练班的主教老师，和赵晓岚、贺永华一起教授《乌龙院》。他是惟一一位参加了全部三届传承活动的麒派艺术家。如今，一起授课的老师不是已经过世，就是因为年迈几乎不能出门。

“我更加责无旁贷了。”张信忠说，“当年，正是在海纳百川的上海，周信芳创立了麒派艺术，这一流派与其诞生地的文化息息相关，不能在我们这代手里断档。”

他不能忘记周信芳在舞台上的魅力：“不仅台下的观众被震住了，连工作人员都凑到大幕两旁，盯着他表演，不愿离去。”

在有生之年，尽己所能，把曾见证过的美传承下去，成为张信忠生命里最主要的信念。

但传承之路，走得并不容易。“要演好麒派，既要有嗓子，还要有膀子。如果一个演员在台上，不能由内而外地表演，根本感染不了观众”。周信芳是最早接触话剧的京剧演员之一，他创造的麒派艺术不仅考验演员的基本功，更要求演员能体验人物内心。张信忠常常叮嘱学生，为自己要演的人物写一本传记，又提醒他们“注意观察路上行人的表情”。

传承之难，也遭遇艺术世界之外的压力。好几次，张信忠听说：自己曾倾囊相授的好苗子回到各自剧团后，发现剧团已经解散，演员只能改行。

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老爷子会很伤心；但伤心过后，他依旧一头扑进教学中——只有让孩子们功夫到家，才能出好戏；只有真正的好戏，才能为京剧的未来开拓市场。

24岁的鲁肃，感受到张老师与众不同：“不仅教唱腔，也像导演，帮我们一起分析角色的心理。”经过点拨，他觉得“自己站在台上时，眼睛里开始有了内容”。

30岁的郭毅，放弃工作，孑然一身从云南考来上海京剧院，从头学麒派。一个月四五千元的工资，让这个还需租房的年轻人捉襟见肘。但他却说：“一旦入门，会发现麒派令人欲罢不能。”
这些年轻人让张信忠更感到了肩上的责任。“他们有多努力地学，我就有多拼命地教。”即将迈入耄耋之年的张信忠，来京剧院的次数更勤了。

人物档案

1947年，离开故乡安徽，考入上海夏声戏曲学校学京剧。1949年，随夏声戏曲学校集体师生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加入三野政治文工团。1951年，转业回沪，遭遇“倒嗓”。从此，他专攻老生，日后成为周信芳的私淑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