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的严肃作曲界,无调性、实验音乐、先锋派成为主流,利用传统音乐语言的创作(不是风格写作练习,而是严肃的创作)不再是作曲系考试和教学的重点。在作曲学术界中,皮亚佐拉、卡普斯汀、吉松隆、久石让等这些风格传统的作曲家地位也远不如拉亨曼、布列兹、斯托克豪森等更加先锋的作曲家高,课堂上对前者的讨论和教学也更少——尽管他们的作品被学演奏的人广泛喜爱。似乎只有脱离传统语言足够远,才配得上当代、严肃这些定义,而更贴近传统的作品则会常被冠以没创新、俗气、商业化等暗示他们学术价值低的评价。
笔者认为这种对严肃音乐的定义似乎有些狭隘,且体现了很多对使用传统音乐语言创作的误解。在这篇文章中,笔者希望打破这些误解,“松绑”严肃音乐的定义,并还给当代的严肃音乐创作者更多的自由。
误解1:使用传统语言创作没有探索拓宽音乐的边界
这句话直接假定了音乐只有一类特定的边界可以被探索。而音乐有音响的一部分,也有语言性的一部分。这两个方向探索的并不是同一个边界,但都各有意义。因为新的表达可能性而否认传统语言的探索,就如同因为电影的存在去否认文学继续存在的必要一样荒诞。
借助传统的音乐语言和调性体系依然能够写出全新的味道和风格,而正因为有了一个通用音乐语言的存在,作曲者们可以借助这个语言探索更加细腻和深刻的想法,而这类音乐语言上的探索也是音响或技法上的探索无法代替的。
误解2:先锋音乐的技法比传统更高级更复杂
首先这句话假定了严肃音乐应该“技法为王”,而一个作曲家的很多深刻思考也许体现在强烈情感的表达,这些情感表达是很难用技法来衡量的。重视技法,忽略情感,正是如今很多严肃音乐缺乏说服力的原因。
退一步说,一段能够和观众产生强烈情感共鸣的音乐,或者一个美妙动人的旋律,何尝不是高深技法的体现。回想那些让人热血沸腾或潸然泪下的音乐片段或朗朗上口、过耳不忘的旋律,他们的乐谱往往看起来非常简单明了,而这并不代表表象下没有隐藏奥秘——这些片段往往是过去作曲家们用天赋或汗水换来的结晶。我们没有必要把对技法的追求局限在“谱面看起来复杂”的技法。
误解3:用传统语言写作没有自己的风格
“像谁谁”“像哪首哪首”是如今传统审美的创作者经常会听到的评价。然而很多时候作出这样评价的人,对传统调性语言并没有足够的敏感。实际上,历史上的作曲家也难免会有像前人的部分,毕竟他们用的是同一种传承下来的音乐语言。贝多芬虽然有很多像海顿的部分,但我们要注意的不是他像海顿的部分,而是他独有的贝多芬的那一部分。偶尔的相似只是一种利用现存音乐语言作载体来创作的必然现象,总不能说(这里引用一位网友评论):“这文章每个字我都能在字典里找的,所以这文章没有新东西。”
对于选择调性和传统的作曲者,我们应该更仔细地听,调性里、传统中,有没有他独特的东西,而不是直接给他扣上“走老路、不创新”的帽子。一个对传统语言没有造诣的人说“跟古代人写的都一个味儿”和一个不了解现代音乐的人说“听起来都是难听的噪音”没有区别。
一个严肃的创作者绝不会满足于对前人的模仿,只不过基于传统语言的创新和个人风格,需要对那门音乐语言更敏感的耳朵去感知。以约翰·威廉姆斯和久石让为例,他们都分别在调性语言中找到了自己的风格,如果草草用一句“这些东西老柴和帕赫贝尔早就写过了”来评价,只能体现出评价者对风格和音乐语言的不敏感和无知。
误解4:现代人写传统写不过前人,没意义
“写不过前人”是一个奇怪的描述。实际上这种情况只会在偏执的模仿某一个人风格时才会出现——写“过”前人,从来就不应该是目的,找到自己的风格和味道才是。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应该拥有选择任何一个音乐语言的权利。
试想我们把类似这样的苛刻话语用在当代音乐的各个门派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评价?只要你用序列,“别写了,写不过布列兹”;只要你写频谱,“别写了,写不过格里塞(Grisey)”;而凯奇早已经堵死了任何现代派的路——没有音乐能比《4’33”》更现代了。如果这样,那不会有任何作曲的方向会有进步和发展,所有人都只有完全另起炉灶才配得上“创新”和“严肃”——这显然是荒唐的。
我们创作时大可不必把自己局限在特定的几个“足够现代”的门派继续前行,调性和传统音乐还有大片疆域没有被开发。这里引用作曲家斯特凡·德普拉斯(Stephane Delplace)的一句话:“勋伯格之后许多作曲家的反应,有点像是一些地球人觉得所有的土地都已经被别人占领了,所以我们要搬到其他星球去。”
误解5:传统的调性语言不是当代音乐语言
“现代人要写现代的音乐”——这是一句许多作曲学生都听到过的话。一般这类话都是用来劝阻学生继续深入学习传统音乐,并早日投入现代音乐怀抱的。但为什么非得无调性、实验音乐、先锋派,才能算当代的音乐语言呢?谁又能来决定什么是当代的音乐语言呢?
如果我们去观察现在学音乐的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从小在调性音乐的母语中成长的,无论之后他们走向流行、爵士,还是留在古典,或者通吃——和声、终止式、节奏和旋律构造等这些传统调性音乐的底层逻辑都会继续陪伴他们。说调性音乐就是当代的一大通用音乐语言,一点也不过分。另外,学习演奏的人更熟悉的也是传统音乐语言。这也就解释了本文开头提到的奇怪现象——贴近传统审美的作品,会更加受到他们的喜爱。
误解6:写调性音乐是因为没有勇气走出舒适圈
其实很多选择调性和传统的作曲者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不愿创新,而是因为完全脱离调性或传统语言会导致创作时无法表达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我们不应该为了创新,而舍弃自己想表达的东西。
在创作中,所有的自由都是有代价的:获得了脱离调性的自由,就失去了调性表达情感的自由;获得了节奏的自由,就失去了用时间构造听觉期望的自由;获得复杂的自由,就失去了朗朗上口的自由……而创作的难处恰在于要在这些自由和代价之间找到一个平衡。创作者应当为自己决定,可以扔掉什么,必须保留什么。选择保留调性、功能、节奏等传统元素,通常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更何况,选择留在传统中创新往往是一个更难的事情,需要作曲者更多的积累和耕耘。
在现如今的学术环境下,坚持写作调性音乐的学生早已成了小众的反叛者,写先锋派倒成了“随大流”。音乐学院中不难找到很多学生迫于环境压力去写和自己审美背离的作品:“老师让我这么写,我只能这样写,虽然我不喜欢。”学生们违心地把汗水和时间花在自己不为之激动的音乐创作上,这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
总结一下,选择使用传统调性语言进行严肃的音乐创作,并不代表没创新、没技术含量、没个性、没勇气、没出路,而是一种为了更好表达自我、更好寻找个人风格的主动选择。我们应该把“严肃音乐”和“远离传统”解绑,自由地决定创作和传统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可以很远,也可以很近,但是这都不应该影响音乐的严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