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岁钢琴家殷承宗的人生里,有三次远行。
第一次是12岁,他从出生地厦门鼓浪屿出发,带着一只小小的旧皮箱、一把伞和厦门音协资助的25元钱,只身去上海求学。公路和水路多被封锁,只能坐卡车走土路,再转火车,足足5天才到上海,晕车晕得天翻地覆。
第二次是18岁,他从北京出发,搭上去苏联求学的末班车。火车一路行驶了8天,光绕贝加尔湖就花了3天。他从此明白,俄罗斯音乐里那些绵长的旋律和深厚的音色都来自哪里。2年后,20岁的他获得第二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钢琴组)第二名。
第三次是41岁,他带着女儿和60美元移居美国。在一个语言不通、无人知晓自己姓名的国度,一切从零开始,重拾钢琴家身份。他在卡内基音乐厅先后开了8场音乐会,听众从无到有。弹奏贝多芬、肖邦、李斯特、德彪西作品的同时,他也用钢琴演绎《春江花月夜》等中国古曲。
少小离家,山一程,水一程,殷承宗走过了人生的巅峰和低谷。2021年,80岁的他把家搬回故乡鼓浪屿。虽然从1993年起,他就时常回国演出,但如今,是真的回来了,他带回两架钢琴和50多箱行李。
这些箱子里,装着他大半生积攒的书籍、乐谱、唱片、资料。满载而归,带回的不仅仅是这些珍贵的实体物件,更是他的智识和经验。他希望回归故土,发挥自己所有的余热。
如今,殷承宗每天练琴四五个小时,坚持游泳、举哑铃。今年6月,他感染了新冠肺炎,身体受到影响。难以想象的是,次月,他就在短短十几天内演出了三场重量级的协奏曲音乐会。在上海夏季音乐节的舞台上,他与指挥家黄屹执棒的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绎了他主创并首演的钢琴协奏曲《黄河》。这是中国第一部钢琴协奏曲,陪伴了他大半生。他演过上千场,唱片卖出上千万张。
灰白的头发,黑色的中山装,领子和口袋巾点缀着一抹红色。从侧台到钢琴的一小段路,他步履蹒跚,可当他坐在琴凳前,十指在黑白琴键上飞快地奔跑起来。琴声把观众带到黄河岸边,听见战马的嘶鸣、巨浪的咆哮。
殷承宗在上海夏季音乐节闭幕音乐会演绎钢琴协奏曲《黄河》摄影:董天晔
在这样一个夜晚,力度、速度、精准度等标准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人们听见一个钢琴家和一部作品如何超越其时代,听见一颗历经岁月洗礼,未曾改变的赤子之心在跳动。
从上海走向世界
从1954年在上海正式走上专业之路,到1962年获得第二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钢琴组)第二名,殷承宗只用了短短8年。
这8年,是争分夺秒的8年。少年殷承宗感到,一天24小时是多么不够用。他深知自己起步晚,有好多课要补。每到周末,他一天可以练琴12—14个小时,还学会了一心多用:在进行钢琴基本练习时,一边看书一边练琴,脚下还能踩着洗被子。
殷承宗在第二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受访者提供
他还记得,当时的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贺绿汀带回一本涅高兹的《论钢琴表演艺术》,第一章讲到演奏的目的和手段之间的关系:音乐是通过技巧来表现的,但没有感情、没有思想,就没有音乐。这令他受益终身。
上观新闻:回到鼓浪屿,您每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殷承宗:我现在住在我出生的房子里,它建于1924年,马上就100年了,但经过修缮,保存得很完整。房子里有一个很大的厅,可以坐100多人。我小时候,鼓浪屿音乐爱好者很多,常常有家庭音乐会。回国以后,一开始受疫情影响没办法演出,我就在家开家庭音乐会。
现在我每天还是坚持练琴。要上台的话,不练琴根本不行,年纪越大,越得练,抗衰老,否则就退化得很快。当然,现在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一练练十几个小时,医生老叫我休息。
上观新闻:到您这样的年纪,身体机能会面临不可避免的衰退,技术上一定不及黄金时期,为何还要坚持登台?有过顾虑吗?
殷承宗:很多人劝我别再登台了,或者叫我带着乐谱上台,因为体力、记忆力都在衰退。但我觉得,我现在好像还可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对音乐有了更深的理解,我不愿放弃,依然在追求新的东西。
也有人劝我,演一个《黄河》就够了,这样轻松一点。但我上个月还是坚持演了莫扎特和拉赫玛尼诺夫的协奏曲。《黄河》要弹得好,就是要弹很多别的作品,从中得到养料。我很高兴的是,很多观众说,我弹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听到了更深一层的东西。
上观新闻:1950年春天,9岁的您第一次在鼓浪屿开音乐会,300多张门票售罄,给兄妹赚足了学杂费。那场音乐会对您后来的音乐之路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9岁的殷承宗在鼓浪屿开了人生第一场独奏会受访者提供
殷承宗:我当时年纪小,有点无知无畏。现在回想起来,那场独奏会就像一个缩影,冥冥之中注定了我一生要做的事。
我弹了舒伯特、肖邦的作品,还弹了4首我自己改编的中国作品,包括《解放区的天》《团结就是力量》等,有西方经典,也有中国作品。我觉得,9岁时我心里就很明白,我这辈子就是学音乐的。不管怎么样,只要能弹琴,我永远跟钢琴在一起。
上观新闻:您说自己起步晚,当年考上音附中时,2000多个考生里却考中了状元。
殷承宗:鼓浪屿是一个音乐的摇篮,西方音乐在这里非常普及。我小时候会唱300多首赞美诗,后来去圣彼得堡上和声课,才第二堂课,老师就说我不用学了,因为和声都在赞美诗里。
但从鼓浪屿来考上音附中的时候,我还是挺紧张的,因为听说上海水平非常高。我阴差阳错拿到一个招生简章,是考大学的简章,所以我准备的所有曲目都是按照考大学的标准,考附中绰绰有余,我最后考了98分。
上观新闻:当时在上海的学习生活是什么样的?
殷承宗:我记得当时穷,只能花一毛五分钱买稻草当床垫。稻草掉到下铺,同学就跟老师告状。我夏天不在宿舍睡,常常铺一张席子,在琴房打地铺。那时候没有电话,写信回家,一来一回很长时间,就心无旁骛,好好练琴。
上观新闻:在上海音乐学院和中央音乐学院学习期间,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殷承宗:离家后第一站是上海。我很明白,这一步如果没迈出来,我可能永远是个业余钢琴爱好者。
上海打开了我的眼界,我在这里听了很多音乐会。来上海两个月,我就被苏联专家谢洛夫选入专家班,班里只有我一个中学生。后来我在上海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跟着几位苏联专家来回跑,也跟马思荪、吴乐懿等中国老师学过。幸亏有这些严格的老师,我在15岁前就打下扎实的基础。
上观新闻:在圣彼得堡,您是如何一步步学习俄罗斯音乐并深入其骨髓的?
殷承宗:我们去的时候,中苏关系已经破裂,但苏联专家们曾经在中国工作了几年,对我们还是比较好。我的老师克拉芙琴柯善于以音乐内容和形象来启发学生,她为我开启了一个无穷无尽的音乐宝库。
后来,我经常去俄罗斯演出。有人说,我是不是去俄罗斯挣钱,我说我是去挣灵感。那里满地都是博物馆,艺术教育非常普及,音乐、绘画、舞蹈非常灿烂。
但是,每次说我是俄国学派训练出来的钢琴家,我都说,支撑我的其实是中国文化。我学了很多中国的民族音乐,我们背后有五千年的文化历史。在这个基础上我再去吸收各个学派的优点,比如意大利学派、法国学派,不断吸收,才能让自己变得越来越丰富。
为钢琴找一条出路
从1958年开始,社会上出现“亡琴论”,认为钢琴是西洋的、资产阶级的东西,不能为工人阶级服务,应该砸掉。许多学钢琴的人转行了,钢琴越来越被冷落。
25岁的殷承宗和几个朋友自发将一台钢琴搬到天安门广场,连演三天,弹奏老百姓熟悉的歌曲和京剧。聚集在钢琴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让他渐渐相信:钢琴在中国会有出路。
后来,殷承宗主创中国第一部钢琴协奏曲《黄河》,还将一些中国古曲改编成钢琴曲。他不断试图证明:钢琴可以说中国话,可以为中国老百姓服务。
1963年,毛泽东接见殷承宗受访者提供
上观新闻:我看过您1970年首演《黄河》的视频,那时候您穿着中山装,眼神犀利,指尖力度横扫千军。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现在演《黄河》,跟当时有什么不一样?
1970年,殷承宗演绎《黄河》视频截图
殷承宗:其实不会有太大变化,除了当年那个眼神没有了。那时候年轻,演奏里有一种时代感。但弹了50多年,沉淀下来了。
《黄河》写了中国五千年的历史。第一乐章《黄河船夫曲》写的是中国人的拼搏精神,第二乐章《黄河颂》是站在黄土高原上看九曲连环,多少英雄、多少历史都在其中。第二乐章结尾前,铜管出现了《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
那时候中国非常穷,我们创作时希望中国要“站起来”。现在不一样了,中国已经“站起来”,还“富起来”“强起来”了,所以演奏时,情感处理上也会有相应的变化。
第三乐章《黄河愤》写的是铁蹄下的中国的现实,从“黄水谣”的旋律变成“黄河怨”的控诉。这一乐章用了许多民族曲调、京剧节奏。知道这一脉络,才能理解代表未来的第四乐章《保卫黄河》,千军万马共赴战场,迎向胜利。《黄河》是没写完的,最后所有的速度都不放慢,有一种一直往前走的感觉。
殷承宗在上海夏季音乐节闭幕音乐会演绎钢琴协奏曲《黄河》摄影:董天晔
上观新闻:《黄河》诞生半个多世纪了,您觉得它流传至今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殷承宗:《黄河》是为中国老百姓写的,要让中国老百姓听懂,我觉得这就是文化自信。《黄河》是集体创作,每个人都贡献了自己的长处。它的成功,我认为应该归功于创作思想,乐器和技法都只是形式,最重要的还是音乐。
我觉得一个作品能不能留下来、好不好,最好的检验方式是时间。我们当时没想到,这部作品能流传到今天,在全球50多个国家播放和演出过。我印象最深的是,澳洲有个观众听到《黄河》后非常振奋,说像听到了贝多芬的作品一样,听到了鼓舞和力量。
上观新闻:这次《黄河》在上海演出,您把乐队里的小号换成了唢呐,为什么?
殷承宗:我跟香港中乐团、新加坡华乐团合作过几次《黄河》,我觉得唢呐一出来,特别有地方色彩。比如第一乐章开头,唢呐吹出船工号子,一听就把人带到黄土高原。第四乐章中《东方红》的旋律本来就是陕北民歌,唢呐一吹,就像一轮太阳从黄土高原上升起来,展现一种民族气概。
殷承宗在上海夏季音乐节闭幕音乐会演绎钢琴协奏曲《黄河》摄影:董天晔
上观新闻:从《红灯记》到《黄河》,您是怎么把钢琴和京剧结合在一起的?
殷承宗:钢琴跟京剧那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谁也没想到会放在一块,但是我就真去学了。我到戏校里头找老师,在乐池里坐了1个月,前后花了8个月,把所有的台词、所有的锣鼓点都背出来了。
钻进去以后,就觉得中华文化是非常灿烂的。那时候,我跟老师傅学了很多东西。戏曲里面有很深的学问,是要潜心去学习的,学好了以后你才可能去改编、去创新。
我先借助京剧跟钢琴的合作,把钢琴介绍给老百姓,于是有了《红灯记》。但钢琴要真正在中国站得住,需要一首我们自己的协奏曲,于是有了《黄河》。我很自豪的是,很多中国人知道钢琴、发现钢琴有那么大的魅力,是从《红灯记》和《黄河》开始的,它们带动了钢琴在中国的热潮。
上观新闻:您的人生也经历了起起落落,最艰难的时候是怎么度过的?
殷承宗:我们无法选择时代,只能选择做正确的事。荣誉也罢,挫折也罢,都是一种经历,而这种经历在一个音乐家的创作中会有所体现。我觉得,最简单也最重要的,就是热爱。不光是热爱,你要酷爱。
学钢琴,有人觉得很苦,但你要理解你在音乐中感受到的东西,你就不会觉得苦了。这种坚持现在已经融入我的生命里了。几十年来,我很庆幸,无论什么样的境遇,我都坚持下来了。
活在最爱的音乐里
在钢琴被轻视、被冷落的时代,殷承宗为普及钢琴做了诸多努力。可是等到钢琴变得越来越“热”,学琴的人越来越多,他反而开始“劝退”找他学琴的人。
在他看来,现在的“钢琴热”太过功利。许多人学琴的目的,是拿奖是挣钱。而真正能成为职业演奏家,靠演奏养活自己的人其实非常少。许多家长觉得,小孩学琴是要靠打出来、逼出来的,但其实,最后只会造就一批学音乐又恨音乐的孩子。
他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学钢琴,而是懂音乐。
上观新闻:您教出过许多优秀的学生,我很好奇,您女儿小时候学琴吗?
殷承宗:我女儿学琴学到14岁。当时我的那些学生经常住在我那儿,我女儿看到他们一个个都非常棒,觉得自己的热情和才能不在这里,决定放弃。我也没逼她,让她自由选择自己的路,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喜欢,什么也做不好,到头来还是不会快乐。
她个性很强,很有主见,她说:“人生太短,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她后来考上了耶鲁大学,一开始学政治,后来想学法律,不断探索和寻找,最后发现自己喜欢现代舞,现在也从事着和艺术有关的事业。
现在的演员,我比较关注的两个——朱一龙和宋佳,小时候都学过音乐。你看演员里那么多帅哥,朱一龙演戏就挺不一样,我看到了他角色里的内心,我觉得跟他小时候学琴有点关系。
上观新闻:没想到,您还关注朱一龙。
殷承宗:别看我现在已经八十几岁了,我还是挺关心社会的动态和年轻人的动向。
上观新闻:这可能也是您保持年轻的秘诀吧。
殷承宗:我觉得自己还有能量,想做的事情还很多,至少可以多跟年轻人交流,在舞台上多演几场。
上观新闻:在上海夏季音乐节上,您加演了一首《春江花月夜》。您曾经说,比起《黄河》,这样的古曲独奏更难,为什么?
殷承宗:演奏《春江花月夜》,要用钢琴模拟出箫、古琴、筝、鼓等中国乐器的声音,演奏方法上有很多讲究,但最主要的是讲究韵味。戏曲和古曲如果脱离了韵律,就失去了它的灵魂。演奏中要把握好作品的情感,把它处理得分寸得当、恰到好处。演奏技巧一定是手段,音乐才是目的。
20世纪70年代,我们改编了很多中国古曲,这些古曲现在也都留下来了。我们所做的其实是抛砖引玉,希望现在的年轻人可以站出来,创作更多优秀的中国钢琴作品。他们年轻,技术也好。
现在都在讲“世界语言”,但我觉得不能丢掉我们自己的语言,还是要坚持中华民族自己的东西,在这一基础上去吸收不同的语言。不管这件西洋乐器的形式如何,最终还是要“洋为中用、古为今用”。
1973年,殷承宗与指挥家阿巴多执棒的维也纳爱乐乐团合作受访者提供
上观新闻:到美国的最初几年,您好像不太有机会演中国作品,后来是怎么让观众逐渐接受的?
殷承宗:其实我到美国的第一场演出就想弹中国作品,但是我的经纪人那时候不让我弹。他说,你先把外国作品弹好了,观众承认你了,再去弹中国的东西。那时候,中国的经济实力和国际地位跟现在是不能比的,被看得很低。
1996年,我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第一次演出《十面埋伏》和《春江花月夜》,观众反响热烈,美国媒体把《十面埋伏》誉为“中国第一狂想曲”。
我演过两套《四季》,非常受欢迎。一套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另一套是中国古曲改编的《四季》,从《春江花月夜》到《百鸟朝凤》,再到《平湖秋月》,最后是《梅花三弄》。
在海外演中国作品的时候,外国观众常常觉得很好奇、很新鲜,很多人以为是德彪西的作品,非常写意,好比中国的山水画对位法国的印象派。
上观新闻:您一直说,要建立中国的钢琴学派,需要好的作品。您觉得什么样的作品可以走向世界?
殷承宗:现在中国培养了很多优秀的钢琴家,演奏技术上提高了很多,但好作品还是不够。我一直这么认为:俄罗斯有自己的钢琴学派,他们出了那么多伟大的作曲家,最后在20世纪才真正崛起。中国要有自己的学派,那就需要有大量的作品出来,首先要中国人喜欢、中国人接受,有中国民族特色。要打动世界,先要打动我们自己。
上观新闻:您希望在台上弹到多少岁?
殷承宗:能弹到多少岁就弹到多少岁。这次跟上海交响乐团排练,我们还是花时间抠了很多细节。即使一首曲子弹了一千遍,但艺无止境,还可以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回国后,除了演奏,我还希望,在身体允许的条件下,再做一点创作。我曾经很想用京剧来写一部钢琴协奏曲。我改编的一些古曲是钢琴独奏,我也在想能不能加上乐队。
到我这个年纪,像我一样拼命的人很少了。金钱、名利、其他的事情我都不感兴趣了,我要活在自己最爱的音乐里。
殷承宗受访者提供
殷承宗
钢琴家。曾获维也纳世界青年节钢琴比赛第一名、第二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钢琴组)第二名。创作钢琴伴唱《红灯记》,主创钢琴协奏曲《黄河》、古曲《十面埋伏》等并担任首演。被《纽约时报》誉为“中国最优秀的钢琴家”。1980年,同聂耳、冼星海、马思聪一起成为《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中仅有的4位中国音乐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