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开始落叶,复兴中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正在到来,乐迷郑颖峰开始每天必做的事——散步。10月14日傍晚,他将漫步至上海交响音乐厅,听小提琴演奏家于翔的独奏会。平均每年有100天泡在音乐厅里的他,几年前干脆把家搬到附近。在他的“15分钟社区生活圈”里,听场音乐会跟买个菜一样平常。
马路对面,64岁的waiting café老板周耀东,眯着眼,在只有六张小方桌的小店里打电话。在这儿吃一份32元的盖浇饭,有望碰上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作曲之一何占豪,他喜欢点黑椒牛柳浇头。邻屋传来舒伯特钢琴曲,循声敲门进去,钢琴前坐着年近80的银发钢琴家陈安如。窗外,隔壁院子的柿子树伸来枝丫,果子黄了,压低枝头。
复兴西路淮海中路,《义勇军进行曲》作者、“人民音乐家”聂耳铜像,在夕阳余晖中
柿子树的主人,是周耀东的邻居王建华。这位明星制琴师曾受小提琴“一代宗师”谭抒真指导,他亲手制作的提琴,10万元起价。1998年,王建华在这片街区开出首家私营提琴工作室。如今,仅复兴中路汾阳路交叉口,已生长出十五六家小型乐器工坊,乐器销往海内外。
骑共享单车经过建华提琴窗口的年轻人,是青年作曲家罗威,他在百米外停下,在黑石公寓里的咖啡馆里点了一杯冰美式,跟团队讨论起下个月要在上海交响音乐厅上演的音乐会。他给音乐会起了个名,叫“城市治愈我们的那些瞬间”。
这片梧桐树下的衡复音乐街区,以上海交响音乐厅、黑石m+音乐园区为核心,延伸至汾阳路上海音乐学院、上音歌剧院,宝庆路上海交响博物馆等顶尖音乐机构、演出场馆及特色商户。日前,上海音乐学院靠近淮海中路的区域,围栏已悄然拆除,4座不同风格的历史建筑和数千平方米的大花园与街区相接,践行“人民城市”理念,把最好的资源,更多休憩和漫步的空间留给市民。
上海音乐学院靠近淮海中路区域,4座不同风格的历史建筑和数千平方米的大花园与街区相接,给市民更多休憩与漫步的空间
古老花园洋房和世界级现代音乐厅,以音乐为主题的西餐厅和如家一般的素朴小店,交织出这片有机生长的音乐街区,让建筑可阅读,街区可漫步,城市有温度。街区里更是卧虎藏龙,擦肩而过的可能是举世闻名的音乐家,一起“拼桌”的兴许是初出茅庐的新秀。幸运的话,你甚至可以见证一部作品、一个灵感的诞生。
这间18平方米的咖啡馆,曾是金承志的秘密基地
这是周耀东waiting café开业的第11个年头。这家只有18平方米,店招极不惹眼,甚至在各大点评app搜不到的咖啡馆,曾是彩虹室内合唱团创始人金承志的“秘密基地”。彼时金承志还默默无闻,赖在店里,一杯咖啡喝一天。
“小伙子很有礼貌,每次来见到我和我妻子就叫叔叔阿姨。中午吃饭的人多,他就端了咖啡杯去门口喝,不妨碍我做生意。问他为啥老来,他说咖啡机打奶泡的声音能给他带来灵感。”周耀东回忆,“有一回,彩虹开了专场音乐会,很成功,金承志特别兴奋,带着整个乐团的人来包场,庆祝到凌晨,我也特别开心。”
夜幕降临,周耀东在小店窗前
金承志“火”了以后,他的“粉丝”们还经常把信送到店里,请周耀东转交。虽然越来越忙,他不大来店里喝咖啡了,但开音乐会前还会亲自把票送来,请周耀东夫妻去听。
金承志爱吃的可乐饼,是周耀东从大厨朋友那里偷师的。“要用胡萝卜、洋葱和芹菜汁浸,有一种特殊的清香,你吃过第一块就忘不了。”
waiting cafe老板周耀东
这可乐饼,温暖了许多和金承志一样的上音学子的胃。“有个孩子跟我说,一下课,大脑还在消化老师的课程,双脚就不由自主往这里走,来吃可乐饼。还有个孩子,有次在上音琴房练琴到很晚,练完肚子饿,就打电话给我妻子。虽然打烊了,她也会重新为孩子开扇窗。”
周耀东出生在这片街区,上世纪90年代初曾在日本留过学、下过海,退休后回到这片街区,守着这家小店。一盘黑椒牛肉盖浇饭,11年前28元,今年涨到32元,招牌菜还有蛤蜊拌面、刀鱼馄饨,都是熟客们的心头好。
小店虽小,但从黑暗狭窄的过道钻进去,内有乾坤,那是周耀东一家居住和待客的地方,院里有桂花树、橘子树、柚子树,正是累累硕果的时节。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院里那株老树挂满梅花,一缕暗香。作为老饕,周耀东经常在家开设私宴,呼朋唤友。
最近常来的是年近80的老友——钢琴家陈安如。她穿一件蓝底白花的斜襟连衣裙,衬得一头银发光彩夺目。陈安如出生于音乐世家,1954年考入上音附中,著名钢琴家殷承宗是她的同班同学。从上海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退休20年,她仍坚持每日练琴。坐在窗前,一练就是三五个小时。周耀东埋怨,每次请她出来吃饭,她都推说“不饿”。陈安如笑笑,“没办法,这是职业习惯”。
年近80的银发钢琴家陈安如,在弹舒伯特声乐套曲伴奏
如今,周边商肆林立,黑石m+公寓里就有许多高级西餐厅和网红店,但小店构成了这片街区的烟火气。不知那些路过的人,是否曾为陈安如的琴声驻足?
年近80的银发钢琴家陈安如,在弹舒伯特声乐套曲伴奏,老友周耀东在身后泡茶
开了24年的提琴工坊,中国人做的琴远销欧美
waiting café旁的建华提琴,也是一间小店,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在20几平方米的空间里各居其位。有的琴身初具模型,有的刷了第一遍漆,正等待被风干。墙上挂着一幅字,引自肯普顿·亚当斯的一段话:“木壳里沉睡着音乐的灵魂,直到大师的魔力来把她唤醒。只消多感的心灵将她轻轻触动,无比美妙的音韵如珠落泉涌……”
复兴中路上的建华提琴
制琴师王建华正在工作台上忙碌,不时被来买琴和修琴的人打断。他曾获马耳他国际提琴制作比赛小提琴金奖和中提琴铜奖,他制作的提琴吸引着上海和全国各地的买家,甚至远销到法国和美国。“一把小提琴需要至少250个工时,在意大利传统制琴工坊也一样。但一把琴从制作到完成耗时很长,光给提琴刷漆,就要等45天才能风干。”
制琴师王建华在复兴中路上的提琴工作室
他手上那把定制琴,标价12.8万元,经过做旧,十分古朴。“这位顾客来店里,试了我所有的琴后都不满意,他要求声音非常干净圆润。我选了意大利制琴师斯特拉迪瓦里1710年制作的小提琴模板,在面板弧度、空气容量方面加以改良,让音色兼顾亮度、力度和厚度。”
王建华手上的琴,标价12.8万元
小提琴制作起源于意大利,有三个世纪历史,中国人能做好小提琴吗?小提琴传入中国很长一段时间,用的都是外国制作的琴。1935年,28岁的谭抒真仿意大利制琴师约瑟夫·瓜奈利1741的作品,制成“中国第一把小提琴”。如今,这把琴躺在附近的上海音乐学院东方乐器博物馆里。
谭抒真于1949年出任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后来创办上音乐器工厂,还设立了中国第一个提琴制作专业。谭抒真身上有着老一辈中国音乐家的赤子之心,2002年去世那年,95岁高龄的他还制作了生命中最后一把提琴。
1986年,王建华从山东日照来到上海,本是来学钢琴制作的,几年后转而跟随谭抒真弟子朱象教学习制作小提琴。上世纪90年代,王建华离开上音乐器工厂自立门户,谭抒真曾劝他三思。
“他说,出来‘单干’有风险,但不管在上海还是在全世界,小提琴做得好的屈指可数,你要是想好了,就好好做琴,我支持你。”看到王建华的决心,谭抒真还为他题写了“建华提琴厂”五个字。
制琴师在制作大提琴,身旁是谭抒真题字“建华提琴厂”
在学习制琴的过程中,朱师傅教他,做琴要讲标准,而谭抒真告诉他,做琴靠文化。“他在国际上看过很多名琴,给了我很多关于小提琴风格的提点:意大利是什么风格,法国是什么风格,德国又是什么风格,背后是不同的音色和文化。”王建华说。
“建华提琴”经营24年,王建华除了制琴,还培养了很多徒弟,他们中不少人在这片街区生根发芽。“不怕他们跟我竞争,我们和谐共生,蛋糕做大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年复一年,他也见证了一代代琴童的成长。“过去十几年,上海大提琴考级人数就增长了十倍。”
1999年,王建华曾为琴童唐韵制作了一把琴,后来唐韵和这把琴出现在陈凯歌电影《和你在一起》里。有意思的是,这把琴至今在流传,每年上音附小招生考试前就变得十分抢手,总会有孩子借去考试。
一位琴童和家长来建华提琴工作坊挑选琴弓
20多年过去,这把琴音质愈发出色,那是时间的馈赠。
为了音乐和更有温度的生活,他把家安到这里
乐迷郑颖峰戴着耳机,踩着复兴中路的落叶走进上海交响音乐厅。
他有个习惯,每年最后一天,统计过去一年听了多少场音乐会。高峰期,他一年听130场音乐会。有时候,想听的音乐会撞在同一天,左右为难,成为他的美丽的苦恼。
至今难忘的是2019年10月7日。下午,阿根廷女钢琴家阿格里奇与上音交响乐团合作,晚上,斯洛伐克女高音歌唱家埃迪塔·格鲁贝洛娃与上海交响乐团同台,两场音乐会无缝衔接。“那一天真的太幸福了,两位都是享誉世界的传奇女音乐家,而且都年事已高。过了一年多,格鲁贝洛娃就去世了。”
听完那些让自己深深触动的现场,郑颖峰的心情总难平复。散场后,他习惯在音乐厅附近,就着脑海里的音符喝上一杯,慢慢消化。有时候,他甚至会选择在附近找家酒店住上一晚。日子久了,他干脆把家搬到了建国西路,沿着衡山路、宝庆路来上海交响音乐厅,步行只需一刻钟。
乐迷郑颖峰在复兴中路,身后是上海交响音乐厅屋顶的曲线
“以前工作节奏快,现在渐渐放慢脚步,享受生活。”郑颖峰说,“住了几年,我已慢慢融入这片街区。我喜欢去天平路菜场买菜,回家烧,厨房案台上摆一只音响,有音乐,烧菜的时光也很享受。”
汾阳路上,市民骑车经过上音歌剧院门口
吃好晚饭,郑颖峰喜欢在梧桐树下漫步。前两天,他特意走到淮海中路上,瞧瞧上海音乐学院新开放的4幢历史建筑。最引人瞩目的是上音歌剧院旁一座宛如小型城堡的德式建筑。这是倍高洋行设计的德国文艺复兴风格花园住宅,始建于1926年,曾被用作上海音乐学院图书馆。
淮海中路,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城堡”揭开面纱,一位市民举起手机
“这片街区值得静下来阅读和探索的老建筑太多了,它们已成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正因为这些老建筑,我开始对在地文化的持续探索,越来越感觉到这座城市的厚度和温度。”未来,这些历史建筑将在内部装修完成后用于音乐人才培养。郑颖峰希望,市民和游客在享受建筑和花园时,不要打扰到在其中求学的上音学子。
他曾在上音歌剧院、贺绿汀音乐厅里听过许多上音学生的音乐会,甚至被邀请进入校园,看上音研究生的毕业演出。不远处的黑石m+音乐园区也开辟出小剧场“第三空间”,指挥家余隆发起的“青鸟计划”在此落地,一群“00后”年轻人正制定规则,探索自己的音乐之路。
黑石公寓里的唱片店
“我在这里听过许多年轻人的音乐会,我喜欢年轻人的生机和创造力,也很庆幸,能在这片街区见证他们的成长。”
把街道写成钢琴曲,拼出一张城市音乐地图
青年作曲家罗威,就是从这片街区生长出来的许许多多年轻音乐人之一。
在广州出生的他,十几年前来到上海音乐学院求学,上海的街道和城市生活片段催生了他的“钢琴随笔”。从《巨鹿路林深》到《悠长的华山路》,从《延安高架小夜曲》到《外滩漫步》,它们拼凑出一张关于上海的音乐地图。这些曲子最短的只有两分钟,最长的也不过5分多钟。赶上互联网音频自媒体的浪潮,它们陪伴了许多人。不少听众因为他的曲子想来上海,走走音乐里的那些路。
青年作曲家罗威,在黑石公寓里的咖啡馆
“钢琴随笔”里有不少作品,都诞生在这片音乐街区。他写过黑石公寓的窗户,写过复兴公园的落叶,也写过汾阳路的骤雨。“《汾阳路的骤雨》是2019年写的,那天我在汾阳路一家琴行练琴到很晚,下了一场雨,打不到车,很狼狈。这让我想起在上音读书的时候,在琴房练到关门前一秒,与末班校车失之交臂的很多个夜晚,现在想想很怀念。上音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是对音乐的不懈追求,每次进入那些琴声此起彼伏的琴房,你就停不下来,你就不会偷懒。”
复兴中路,街边的迷你唱片店
11月5日,罗威将在上海交响音乐厅开一场音乐会,上演多首“钢琴随笔”里的作品,并首演他的新作——七重奏《独白》。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音乐会,罗威最近时常回到他熟悉的这片音乐街区。“现在,道路和景观越来越好,每走一段路就能遇到一个咖啡馆。”
黑石公寓里的咖啡馆
如何让这片音乐街区更有生机,更富吸引力?罗威认为,所谓“音乐街区”,切不可形式大于内容,要让音乐真正成为“主角”,激活更大的文旅价值。他希望来到这里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听见好音乐。交谈间,他脑洞大开,萌生许多奇思妙想。
“天气好的时候,上音的学生们也许可以开一场‘街角音乐会’;如果怕打扰居民,可以录一张属于街区的唱片,或开设一个电台;还可以把路边的电话亭改造成一个快闪唱片店,路人可以随时进入试听唱片;我还想过,在我11月5日的音乐会后,带散场的观众一起去附近的常熟路地铁站,然后在地铁站里为大家演奏一曲《晚安,上海》……”
上海交响音乐厅对面的旧书摊
11月5日恰逢第五届上海进博会开幕的日子,他为首届进博会创作的《外滩漫步》将在音乐会现场和外滩灯光秀同时奏响,相互呼应。罗威说:“我有许多灵感诞生在这座城市,也有许多的创作献给这座城市。这次,我将以这场音乐会,作为献给这座城市的礼物,也献给和我一起生活在此的每一个人,城市有许多治愈我们的瞬间,希望音乐也是。”